出差,從格爾木到西寧的火車會經過德令哈,我與同伴商量,我們在這個地方停半天。同伴贊同,但接待我們的當地人都好心地提醒,德令哈沒啥好看的,再說現在樹還沒綠花還沒開,真不值得專門去半天。他們擔心我們辛苦奔赴失望而歸。我訥訥地說,也沒想看啥,就是有點多余時間,隨便消磨下。
有時候喜歡“沒啥好看”的地方,是因為沒有預設,無所用心地使用那時光,讓人覺得富足。相比而言,人皆稱贊的地點,有著被驗證過的美景,像一篇主題明確的文章,種種喜悅盡管如期守候在每個拐角,但遇見之后,知道還是延用著用熟了的思路。
我們在烏蘭經過的一個火車小站,就是這樣的一種意外之喜。烏蘭只是我們的中轉點,從茶卡出發的長途汽車,沒走多久就遇到大雪。副駕駛位上的我清楚地看到前方道路從黑色變成黑灰,再變成白色,最后,徹底消失,與道路左右兩邊連在一起,變成一片廣袤的白。車子陷在半路的雪堆里,一車人下來推車。這是四月,廣州的大街小巷已經都是短衣短袖,朋友的說廣州太陽特別大,爬一趟山都曬傷了。站在漫天飛雪中遙想這個情形,更覺此刻的穿越。
這場大雪一直送我們到了烏蘭。的士司機把我們帶到一個地方,說火車站到了。我們茫然地站在路邊。這可能是我見過最簡易的一個火車站,它空無一人,沒有任何標識,只有一個緊閉的大鐵門將它說明“站”的性質。它簡易得令人懷疑走錯,但是沒多久,幾個披著頭巾的女人走來了,她們證明這確實是車站。她們是堂姐妹,要去格爾木走親戚,親戚在格爾木有家飯館,今天,開張了。
這群高鼻深目扎著各式頭巾的撒拉族姐妹,使這個雪中的火車站更加奇幻,像在異域。一定是為了使我的奇幻感更加強烈,她們與我聊著聊著竟講起各自的婚姻。一個看起來像中學生的小姑娘告訴我她今年剛結婚了,她18歲,這樣的結婚年紀在撒拉族來說一點也不早,另一個小姑娘稍微大一點,20歲,干脆說她已經離婚了,據說在她們那,一個男人如果開口說“我要給你離了”,就是離了,沒有女人問個究竟的余地。這幾個明艷小姑娘活潑地講述撒拉族婚姻生態,讓我有一時都聽傻了。
火車像劃開一塊蛋糕一樣從雪地里開過來。她們上了最擁擠的一節車廂,因為她們外地的姑姑一家也要去格爾木,就在那節車廂里。我和同伴則走到人少的另一節車廂,于是就此告別。
像辛波斯卡所說,“我偏愛喜歡人們,勝于熱愛人類,我偏愛那些散漫的零,勝于被編排成序列的零”,旅途中偶遇又分散的人,總讓我想到這句話。雖然,事實上,對她們也一無所知,也不想多知,只是,那花頭巾下深如潭水的無憂雙眼,以及大雪之后寧靜的烏蘭火車站,回想起來,竟比著名的青海湖和茶卡鹽湖更讓人出神。
好了,現在說德令哈。火車從格爾木開出時,經過察爾汗,又經飲馬峽,車窗外都是茫茫雪原,到了一個叫鹽湖的地點,忽然間風光一變,晴空萬里,大地茫茫,鹽堿地上形態奇特的蓬勃植物(回來后查,也許叫鹽爪爪,也許叫梭梭柴,也許叫紅柳),牛羊散落其中。
我饑渴地望著窗外,消化對南方人來說極為稀缺的嘹亮美景。明烈遼闊的氛圍一直延續到德令哈。走出德令哈的火車站,迎面就是柏樹山,城市中每條筆直的道路盡頭,都是柏樹山,山頂銀白有未化的雪。這是一座抬頭隨時見山的城市。
這就是海子的德令哈,他寫下“姐姐,今夜我不關心人類,我只想你”的地方。
真難以想象,海子遇到它時,竟是“這是雨水中一座荒涼的城”。此時的它,干燥得仿佛隨時會起靜電。道路開闊,上方懸掛著廣告牌,寫“有事請打12345”,我們一邊感慨這干脆的好文采,一邊去尋吃的。
就像在格爾木聽說的那樣,德令哈這城市,“沒啥好看的”。街上行人太少了,此前我聽說這里有很多少數民族,我以為隨時會看到蒙古族人狹長美麗的單眼皮,會看到包著頭巾的回族姑娘立體的側臉。但是街上行人如此稀疏,連唯一的美食城都沒有開張。閑逛半天,無所獵奇,最后,我們還是落足到巴音河畔那座海子紀念館去。
海子紀念館里,有一些細節顯得滑稽。海子頭像兩邊的對聯竟是,上聯“今夜我在德令哈”,下聯“不想人類想姐姐”。這句打油詩意味的對聯,與門口路上那廣告語“有事請打12345”的氣質簡直是不相上下。而紀念館后面的海子頭像,則是由一塊一米六八、重五噸的昆侖玉雕的,陳列館內的廣播介紹之為“典雅而不失凝重,肅穆而不乏靈動”。由于我們在格爾木買玉石買上癮了,這會兒見到這頭像,也條件反射地研究起其成色來。真是不敬。
其實我非常喜歡海子在德令哈寫的那首詩。盡管它被傳誦得早已審美飽和,但是,盡量陌生化地回味這一句“姐姐,今夜我不關心人類,我只想你”,我每每仍會感到一種酸漲,充盈心中。海子的很多詩句都如此,比如“活在這珍貴的人間……”,耳熟能詳的一句,在無人處想起,也常引發一陣難過。
他的一些句子,簡單,卻有很深的感染力,比如說秋天“又苦又香”,這個形容在記憶中很難被代替。他寫新娘:“過完這個月,我們打開門,一些花開在高高在樹上,一些果結在深深的地下”,有很多年,很少見過比這更好的對新婚的想象。
現在在這里,這座曾在詩歌中被想象過的城市,我頗為意外地發現,海子得到這座城市非常華麗的對待。他的詩刻在玉石上,形成巴音河畔的一片碑林。因為他,這里舉辦了兩屆全國性詩歌節,紀念詩作都被收進一本詩集里。翻著那本紀念詩集,看到與會者都紛紛贊美這座無辜的城,德令哈,三個發音優美的字被不斷重復,一種浮夸的情緒讓人煩躁。才華真是一件確切的東西,盡管它無色無味不可觸摸,可是,在簡單的比較里也一目了然,這整一本以德令哈為主題的詩作,海子的才華,顯見出類拔萃。
但是,感情是多么不適合當眾朗誦啊。情感含量太足,不宜陳列于眾目睽睽,不宜被喧嘩著重復,它終會變成口號,終在暴露中氧化。當海子赤誠的詩句,被館內的導覽儀用朗誦腔廣播;被譜成歌曲,在詩歌節的慶典上合唱,那珍貴的情感,就幾乎像一個笑話。
我和同伴坐在海子紀念館里的茶座中,默默無言,各懷心事。我想著自己讀到海子的那一年,大學二年級。盡管很多人說那是一個不識愁滋味的年紀,但我記得那些詩句帶來的憂傷,我珍視那憂傷,那是第一次感受到世界的遼闊之時難言的況味。大地茫茫,河水流淌,是誰掌燈,把你照亮?在當時,在有限的閱歷中,我們并沒有對這個世界上的情感淺嘗則止。
當年有個好朋友叫QY,她喜歡海子,尤其喜歡《在昌平的孤獨》:“孤獨是泉水中睡著的鹿王/夢見的鹿獵人/就是那用魚筐提水的。”“拉到岸上還是一只魚筐,孤獨不可言說。”我記得她對我說:王的孤獨,可謂極致了。而用魚筐提上來一個極致的孤獨,就是陰森的童話。她肯定說過更多,我不再記得;如今重讀這詩,只覺那充沛的情感和閱讀就是屬于青春的,也僅僅是屬于青春的:人所共有的輝煌和絕望。
海子紀念館是晚上九點關門,我們是凌晨一點的火車,時間還長。黃昏七八點的時候,德令哈的天色才開始變暗變灰,我想去巴音河邊走走,去街上走走,但是陳列館茶座的服務員告訴我們,每天這時候,街上的店已經關得差不多了。確實,當我們在寒風中走向空空蕩蕩的大街,看到一排排緊閉的店門,開始有點茫然了,一邊感到有錢沒處花的焦慮,一邊意識到接下去的幾個小時不好打發。
從海子的詩句回到這城市的生活,感到詩對于城市,就如油浮于水,兩不相干。問的士司機認不認識海子,他先是稱不認識,后來恍然大悟地說,噢噢噢,好像聽說過、好像聽說過!他說“聽說過”的語氣,有種滑稽的趣味,海子在他的語氣中就跟一個民族英雄似的。
我們坐在的士上觀賞了城市照明工程的建設,街燈璀璨,但是人影少見,行人的稀缺讓人有種精神上的高原反應。大風呼嘯著從空蕩蕩街上吹過,這是四月,行道樹光禿禿,聽說再過一個月,丁香花就開了,迎春花也開了,柳樹也發芽了,白楊也綠了,此處將有春天盛況。目前,但見明亮的荒涼。
十一點多到了火車站廣場上,照樣空無一人。下午我們到達時將行李寄存在車站值班室里,現在想取回,卻見車站出口處鎖著鐵門。同伴高聲叫門:“師傅!師傅!開開門!師傅——”廣場上回蕩著她叫“師傅”的聲音,就像被唐僧逐出師門的孫悟空。
過一會兒,睡眼惺忪的“師傅”披著軍大衣過來開門,我們抱歉地發現他的家屬也在值班室里睡著。趕緊取了行李離開,奔赴有暖氣的候車大廳。
資料上看到,那年海子途經德令哈,住在車站的招待所。雖是長途汽車站招待所,但想必與火車站的招待所相去無幾。于是我讓同伴看行李,奮然告別候車大廳的暖氣,在狂風中跋涉,穿越遼闊的火車站廣場,前往火車站招待所看個究竟。
推開玻璃門及厚厚的門簾,在前臺赫然看到一張小床,一個卷發中年女人在被窩中升起了她不悅的臉,問我:一個人?我忙不迭點頭,問一個床位多少錢一晚,她說二十塊,并說會盡量讓我睡一個房間。她說話時垂著眼睛,仿佛與我眼神有交流會影響我對價格的判斷。
我表示先看看環境。繞了一圈,這個規模正式的車站招待所設有餐廳,也因為設有餐廳,房間里都彌漫著復雜的氣味。我不禁同情海子,根據這半天的考察,德令哈城里的賓館特別多,條件好,價位多種,交通方便,還有洗腳KTV等附屬服務,20多年前雖未有今天的繁華,但與這個車站招待所相比,仍然是云泥之別。任何時候,住在車站附近總免不得簡陋、臟亂差,兼有惶惶之感。為啥海子要住這呢?不過,也許正因為車站充滿了動蕩的況味,所以最能刺激靈感吧。
我懷著對這個地方的敬畏,在卷發女人不滿的眼光中退出了門簾。卷發女人為表示不滿,關門后還用一個裝滿水的塑料罐頂在玻璃門后。此情此景,似乎海子也寫過詩作:“我要離開一只平靜的水罐 /驕傲者的水罐……”
現在要離開德令哈了。一個陌生的、空空蕩蕩的城市,它帶給我的感受與海子那首詩簡直沒有一毛錢相似,但是這半天浮光掠影的飄過,還是讓人滿足,有種奇幻的感覺,像緊湊的人生里一個腦洞小開。
不止是我,恐怕這城市里所有的居民,如果聽到海子那首關于德令哈的詩,都會茫然地半張著嘴巴,說:“啥?”這城市本身,其實對此也一無所知,它不知道自己曾因為一首詩被賦加很多想象,它像一個懵懂的被暗戀者,繼續過著它,平淡無奇的生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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